窗下茶灶頭的款款的沸聲,檐前綠葉間的綿綿的情話,乃至那一潭的暖煙,滿山的寒碧,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悄悄兒地融進手掌心上這小半盞清茶的幾許氤氳里來了呢。
那天,一場春雪過后,又續(xù)上了雨絲兒。冒著雨沿湖走去,還沒到龍井寺,就漸漸覺出一陣子爽人的氣息,挾著潤底崖頭的松、柏、烏桕、冬青交融成的滿山翠色,都撲著臉兒迎了來。轉過山腳,又聽得澗水從好一片山茶叢底下經(jīng)過。拾級而上,才到了青巖環(huán)護著的龍井泉邊。只見泉水從巖口里涌落,積成一凹清潭,靜得跟凝住了似的。潭面上緩緩蒸騰著淡淡的、輕輕的暖煙,讓人疑惑那泉脈里真地含著地母懷里頭的溫存。向潭的深處看去,不但見著了水底的細細的苔痕,還從那一片又一片苔茸靜如沉碧的光景里,出了潭水的凝重。
這一潭水里,不見魚。
不知道過了多久,抬頭四下里一看,見山間一片青森森的,才猛覺出輕寒襲面,周圍也不見個人影兒。想到這么一大片潭光煙景都歸我獨享了,心上頭一時竟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似的。
傍著龍井潭,又流連了好一會兒,才進了古寺的中庭。仰望正殿五間,隔著明窗也不見里面的莊嚴法相,佛殿似早已改作茶室了,進了殿門,又不見一個茶客,只得就近揀了個臨窗的小桌子落了座。略一回顧,還沒等我開口,就從那邊窗下灶臺旁早迎過一位老阿嫂來,見她含笑捧著個小巧的紫砂秋柿壺,并一只細釉子素白瓷掛里兒的紫砂枇杷盞,都輕輕兒安放在桌面上;放妥帖了,又微微一笑,說了句“難得好興頭,就嘗嘗梅家塢的吧”,隨后轉身到灶臺那邊,忙著自己的事情去了。
一對叫不上名目的小山雀,穿過雨絲,并著膀兒落到殿檐子外廂那棵老冬青上,躲到密密的枝葉間去;依稀見它們一邊抖了抖翅子,一邊頭靠了頭,輕音曼調,你言我語起來,這倒讓我心頭不免生出一點兒憾意:只聽得鳥語,卻沒等上領略花香;這趟西子湖,來得似乎急躁了些……
估摸著壺里的葉子正漸漸舒展著,就淺淺地斟了半盞——見那茶色么,只得襲用前人拈出的“宛若新荷”幾個字形容;也心領了紫陶杯偏掛上一層素白釉子里兒的那番美意。等舉著茶盞到唇邊,略呷了呷,只覺得淡而且爽,不像鐵觀音那么濃,那么執(zhí)重;再呷一呷,又感到潤喉而且清腑,不同于祁紅那樣一落肚就暖了個周到;隨后,又細細呷了一呷,這才由心縫兒里漸漸滲出那么一種清淳微妙感覺來——哪怕你是剛從萬丈紅塵里騰挪出半側身子,心里頭正窩著個打翻了的五味瓶兒,可你一腳跨進此時此地這情境中來,舉盞三呷之后,也會覺得換了一掛肚腸似的;什么“滌濁揚清”、“回腸蕩氣”一類話頭,早已丟了用場。你或許壓根兒也無緣玩味龔定庵“自家料理腸直”的句子,可你此時會覺得出,在這雪后雨中的龍井寺,任憑這窗下灶上煮滾了的龍井泉泡開了的龍井茶,經(jīng)三呷而入腹,就把你的百結愁腸給料理得舒活起來——說得直白些,那可是連老妻幼子都不一定撫弄得到的去處呢……哦,記得《說文解字》段氏注里有“三口為品”的意思。既然“三口”之數(shù)已足,好歹也算把個“品”字給湊齊整了,何況窗下茶灶頭的款款的沸聲,檐前綠葉間的綿綿的情話,乃至那一潭的暖煙,滿山的寒碧,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悄悄兒地融進手掌心上這小半盞清茶的幾許氤氳里來了呢。
茶盞,就這么半空著,我竟不敢也不忍斟第二盞了;縱然那些品茶品煙的里手們常說,“煙嘗頭口,茶飲二道”,也只得……
我簡直無從知道此后還能不能機緣得再。即便有機會再游這古寺,再品一品這名茶,怕也難以重溫今日這番情韻了。固然,這古寺長存,清泉長在,名茶也是長久備于此處的,似乎并不難重聚;可這雪后的微雨,這雨中的輕寒,這輕寒微雨中籠罩著的暖煙冷翠,以及這檐前的嬌語同這窗下的炊聲所相互溶融而生出的好一片恬靜清空,怕是我此生此世絕難再遇到的了更何況這一切竟是盡由我一個人獨占獨享的呢!
等我放下茶盞,舍下這半壺的荷色;等我起身離去,也沒敢略一回眸;等我出了寺門,迤邐到山路轉折處,才回頭想再望一望那半山風物的時候—目光卻被好一脈幽香挽在了一棵披著雪絮的山茶跟前。就這一瞬間,只見枝頭竟綻出些似含羞又似含笑的花骨朵兒來。這就把我在寺里那點所謂“僅得鳥語,未領花香”的遺憾,也給補償個圓滿周詳了;也就在這一瞬間,我竟肅然,惶然,悚然,回不轉身子,挪不動腳步,只覺得一陣輕輕的戰(zhàn)栗掠過了心頭……
莫非……莫非這人生所絕難企及的境界,或者叫做人世間的無憾之境,給人留下的原就是因驚悚乃至敬畏而生出的心靈的震顫么?
而那天從龍井寺下山,到茅家埠頭搭船時候,蒙同艙一位老者告訴,說龍井寺偶爾拿出的梅家塢茶,是連杭州人也難得嘗到的;至于梅家塢么,老者說,那地方正處于老龍泓山麓的陽坡上——未經(jīng)古籍印驗,那天所享即為“絕品”,讓我難免又一驚……
記得當日離龍井寺已漸近黃昏,雨復為雪。滿湖里雪落無聲,那老者也不再言語。艙間更只剩了些個空寂,也只可危坐舷邊,任小船向著“平湖秋月”那邊渡去……